第三十一章 雨过之后2
这声音明明虚弱极了，还是掩不住一丝焦急之意。宝儿已经顾不上自己的伤，扑到他身上，在黑暗中摸到他的头脸，这张脸昏迷的时候，她摸过多少次！然而这一次，手指碰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皮在动！
宝儿狂喜，就像濒临渴死的人闻见了水的湿气，就像快要饿死的人闻到了饭菜的香味，灵魂变得贪婪而疯狂，光是摸着，仍然不够，不够！她扑到柜上，去找打火石点灯，找到了，手却在发抖，好不容易点上了灯，昏黄光芒照亮简陋的小屋，床上，那个昏迷了十天的人睁开了眼睛！
宝儿不敢相信！
但那双温润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温柔的笑意以及陡然间看到她脖颈流血的惊恐，不是施墨，又是谁呢？
“你……你怎么了？”施墨初醒，身体虚弱得很，无法动弹，“你的脖子怎么回事？”
宝儿摇摇头，想告诉他没事，却发现自己喉头哽咽，无法开声，而眼眶已经变得又酸又热，她再也忍不住，趴到他的身上，放声大哭。
明明知道，他已经醒来，最难熬的时光已经过去，最坏的打算已经不再，可是，却无法停止。
明明知道，这样的痛哭只会让脖子上的伤口越来越疼，并且只会让这个刚醒来的人无比担心，可是，没有办法，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再也忍不住了。
内心的恐惧、忧心、痛苦，统统化成了泪水，汹涌而出，流出了体外。
她趴在他胸前，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累了，睡过去。
这是十天来从未有过的好觉，她睡得无比香甜，梦里又回到了小时候，施墨第一次带她去捉鱼。她的鞋子被河水打湿，施墨背她回来。那是她第一次离施墨那样近，近到毫无间隙，近到呼吸间都是他的气息。
梦境庞大，深远，甜蜜。他的气息伴随着她的呼吸，直到睁开眼睛，发现日上三竿，满室阳光，他的气息也仍然陪伴在她身边——
身边？
是的，她醒来时正是在他的床畔，他的脸色仍然是病态的苍白，不过，眼中已经闪烁着促狭的笑意。而自己，脖子上那道浅浅伤口已经包扎好，除了伤口，自己还傻傻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果然，他已道：“别看啦，我都这副模样，还能对你怎么样？”
啊啊啊！
宝儿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
怎么会这样呢？
在最初的那两天，在她和花千丝还对他们两个的病情充满乐观的希望的时候，她还曾经想过，等他醒来，她要熬好浓浓的香香的粥，她要服侍照顾他起床，她要扶着他，带他出去晒晒太阳……可结果，她做了什么？看见他醒来，她甚至连笑容都没有给他一个，反而哭得稀里哗啦，倒头就睡，还要他替她包扎伤口。
这是个什么事啊，纪宝儿！
施墨看着她红透了的脸，内心一阵温暖，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宝儿，能活着真好啊。”
宝儿又一次泪盈眼睫，这正是她想说的。
“可醒了。”门口传来花千丝清脆的声音，她托着托盆走进来，里面是清粥小菜，她走进来，宝儿立刻发现了她的不同，她的脸上有淡淡的红晕，眼睛明亮，笑容清澈，与昨天的那个花千丝一点也不像，仿若再世为人，于是，宝儿明白了，“乌薄年也醒了？”
“是啊。”花千丝微笑，“虽然昨天被你吓了一跳，不过，这冲喜的法子好像真的很管用。”
宝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是菩萨保佑。”
施墨在边上笑了，“你也信菩萨了？”
宝儿瞪了他一眼，不过，瞪完便想起自己的心愿，又笑了，道：“是啊，如果当初在安佛寺，我能好好上两炷香，也许，我们此行会顺利许多。我要不踩那香，你也不会伤得这么惨了。”
施墨道：“我倒觉得，伤得重点好。”
宝儿又忍不住瞪他了，“你说什么？难道你伤到脑子了？”
施墨一笑，将她揽了过来，轻笑道：“我要不伤得这么重，怎么知道，你喜欢我，喜欢得这样深？”
宝儿有些娇羞，更兼花千丝在旁边，有些不好意思，脸又红了。花千丝忍笑道：“先把粥吃了，再卿卿我我吧。”
施墨深深闻了一口，“唔，好香的粥！只可惜我的手还抬不起来，怎么办？”
宝儿道：“你的手抬不起，我脖子是谁包扎的？”
施墨道：“哦，此一时彼一时，那时看你一脖子的血，吓得能抬一抬了。现在却不行了。”他说着，长叹一声，“唉，要是有人能喂我吃就好了。”
宝儿真想上前拧他一把，叫他胡说。可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脸，心底里，又暖洋洋说不出的舒服。花千丝看着宝儿，笑着推了她一下，“去吧，多少药都喂了，不差这一碗粥。”
宝儿“哼”了一声：“那你还不赶紧去喂。”
“说得是。”花千丝一笑而去，“我不耽误你们了。”
她不但走了，还体贴地把门带上。室内陷入小小的寂静，寂静的空气之中，似有无形热流，悄然涌动。半天，施墨柔声道：“我真饿了。”
“算我欠你的！”
宝儿端起碗，勺了一勺，吹了吹，送到他嘴边。施墨看着她，却没吃，反而低下头来，吻住她的唇。
温柔娇软，齿腻唇香，这一吻缠绵至极，直到两人都快喘不过气来，施墨才放开了她。
宝儿的脸，已经红得快要滴下水来，咬牙道：“你还吃不吃了？”
“吃，当然吃。”施墨说着，又一次吻住她，直将她的唇吻得微微红肿，宝儿急道：“我问你吃不吃粥？”
“要啊，”施墨眼眸含笑，“你喂我！”
“想得美！”
“怎么？我说了，我的手动不了啊！”
宝儿瞪他一眼，“这叫动不了？”
他的手，都快伸进她的衣服里去了！
施墨和宝儿离岛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乌薄年和花千丝还想留两人多住些日子，只是山庄正在重建，乌薄年十分忙碌，更令他忙碌的，是花千丝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看来喜宴那一夜，他两个也是雨腻云香，珠胎竟然暗结。
于是施墨悄悄地问宝儿：“你怎么还不见动静？”
宝儿脸红了，瞪了他一眼。
只要宝儿一瞪眼，施墨便不敢多问了，不过，宝儿听到他在自言自语：“难道我还不够卖力？还是，这种事情也要看水土服不服？”他琢磨了半天，一拍手，决定回汾城，立刻向乌薄年与花千丝告辞。
乌薄年与花千丝苦留不住，只好安排船只，让张老伯送两人离岛。
他们离岛的那天，正值清晨，天边一半是淡淡的鱼肚白，一半是朝霞如同锦绣，万里铺陈，半天皆红，海水也倒映着霞光，美丽如同仙境。
虽然没有了婆娑花，且岛上又遭火洗，不过，千花岛仍然不负它千花之美名，短短一月间，许多花草已经重新开放，淡淡的花香汇荡成香雾，在晴朗的天气下看来，尤为清晰，就和当初施墨与宝儿第一次看它时，一样美丽。
而与那时不同的是，他们知道，这座小岛，从此真的成为了神仙境界。
乌薄年与花千丝的神仙境。
张老伯长篙一点，小船渐渐离开岛岸，他们离千花岛越来越远。
站在岸边相送的乌薄年与花千丝，在阳光下看起来，真的很像一对神仙眷属。
宝儿坐在船头，远远地眺望着那海天之间小黑点般的岛屿，再次轻轻挥手。
施墨则舒舒服服地仰在她膝上，仰着看着蓝天与白去，明亮的天光令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别看啦，大不了，明年再带你来。你要愿意，以后我们每年来一趟。”
宝儿叹了口气，道：“我可再也不想离开家门了，王妈一定想我想死了。”
“哦，其实，我也想王妈想得快死了。”
“嗯？”
“想王妈的豆腐脑啊！”施墨发出重重的、长长的叹息，“我有多久没吃到王妈做的豆腐脑了？在海上天天除了鱼，就是蟹，原来，山珍海味吃多了，不还如一碗豆腐！”
宝儿看着他，忍不住笑了，“就这点出息。”
“那你想什么？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有啊。”宝儿说着，看了看他，“我要吃你蒸的小笼包。”
“简单。”施墨一口应承，“到家就做给你。”
宝儿点了点头，却没有再接话。施墨没有看她的脸色，却也猜到了她在想什么，说道：“做小笼包的手艺，是师父教给我的。”
宝儿瞪了他一眼，“还叫师父？堂也拜了，洞房也入了，你还不叫爹？”
“是是是。”施墨连忙改口，“爹，爹，爹。”
宝儿满意了，望着海天之际出了会儿神，问道，“你把他葬在哪里了？”
“襄州。”施墨说着，叹了口气，“他虽然没有和我提过千花岛和花狸，不过，他一直说他有个厉害对头，可能在四处找他，他不愿牵连你，所以没有客栈长住，即使死了，也只是让我就地埋葬。”
宝儿默然半晌，那个男人隐忍的深沉的爱，她到此时，才明白。
太晚了。
明白得太晚了。
她忍不住黯然神伤，慢慢道：“我们去襄州吧。”
她心里想什么，施墨都明白，只道：“好。”
“我们，去给他迁坟。”宝儿慢慢道，“我娘的坟边上，一直留着一块空地。那是我娘硬要留着的。我想，她一直在等爹吧。”
施墨坐了起来，将她抱进怀里。有时候，拥抱真是有奇特的魔力，不需要言语，只用体温，便能给人最大的安慰。他在她的人生里，仿佛一直充当着安慰者的角色，一次又一次地，在她不开心的时候，安慰她，逗她开心，在她开心的时候，陪着她，和她一起开心。
于是宝儿轻轻握住施墨的手，说道：“我们死后，也要埋在一起。”
施墨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好。”
此时此刻，此生此生，他已经别无他求了。
宝儿笑了笑，施墨见她开心，忽然一拍大腿，道：“哎呀，忘了一件事！”
“什么？”
“忘了问乌薄年要银子了！你忘了？他还得再给我们五千两银子！”
宝儿哭笑不得，“是花狸要你来的，你怎么问他要银子？再说，你在岛上吃了人家多少人参肉桂，五千两银，吃也吃来了。”
“真的？”施墨夸张地沮丧，眼中愉悦的光芒却泄露了他真正的心思，他不要看着静静的默默的宝儿，他就是想看这样尖牙利嘴的宝儿，他就是想听宝儿这样脆生生的声音，就是想听她这样说话，他终于满足了，重新枕回宝儿的腿上去，“哎呀，那可真是太可惜了……不过还好，至少前面收到了五千两的订钱，五千两哎，要拿来做什么？嗯，去安佛寺好好吃顿斋饭吧？上次根本没胃口吃啊！唔，算了，还是先回家吃王妈的豆腐脑……不过，豆腐脑花不了多少钱，你说这五千两该怎么用？把客栈翻新一下？”
宝儿的眼睛眯了起来，道：“我想，你应该没有忘记一件事吧？你还欠着八百七十二两五钱的房钱。”
“这个啊……”施墨愁眉苦脸起来，“这我倒是没想到……这样吧，钱是不动的，人倒有一个，你看着办吧。”
“这么样一个人，嗯，扔海里去喂鱼吧。”
宝儿的声音仍然装得淡淡的，脸上却已经有了浅浅的微笑，眼睛也微微弯起来，就好像两弯月牙儿。海风吹起她的发丝，风是这样大，太阳是这样盛烈，正是崖州最热的时节，但此时的江南小镇，必定已经荷花开满十里，桂子飘香三秋。
小城中继暮春之后另一个美丽的时节，一定已经到来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