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亮,姜宁就钻出热被窝,打水洗脸。
修士很神气,修炼却很枯燥,小小年纪的姜宁,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也从不叫苦。
他时常觉得,人活在这世间,像是被麻绳牵引的木偶,不得已,总是要动的,哪怕凡人也好,修士也罢,都一样的。
“不知道神仙们怎么想的?他们老活着不死,不知道会不会厌烦?我之所以勤奋地修炼,是为了不让父母失望?或者是为了修成神仙,试试做神仙的滋味,然后在高处看看这天地,看看有何不同?”姜宁也时常感到迷糊。
“这天真的就是天吗?还是一片厚厚的大大的蓝色的云?或者是一口倒扣的蓝色铁锅?”
……
姜宁记得很清楚,母亲走的那天,是大禹历一六七年,中秋十四日。
两年前,夏王寒浞发兵攻打有虞国,有虞国西部大战连天,百姓饱受其害,加上一年无雨,禾谷颗粒无收,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姜宁和哥哥姜安跟随父母,从有虞国康城郊外的村落里逃到了蒲州城,而蒲州城城门紧闭,跟本进不去,不得已,在城外的大路上汇入了逃难的大军,被人群裹挟着向北走。
逃难的人太多了,推着板车,背着孩子,挑着行李担子,搭着包袱,还有男人牵着牲口,女人抱着婴儿,小孩抱着鸡鸭,老人拄着木棍;人人头发蓬乱,脸上乌漆抹黑的,满是愁苦之色,表情木然,如同一个模子所刻。
就这样,数以万计的人流离失所,沉默的走在逃难的路上,仿佛每个人都有满腹的心事,周围全是人,却找不到诉说的对象。
时不时的传来小孩的哭喊声和大人的喝骂声,还有婴儿的哭声,夹杂着牲口的嘶叫声,在沉默的人群中显得异常清晰。
……
那一年姜宁十岁,哥哥姜安十三岁。在姜宁的记忆里,从那年开始,他的世界变了,他也变了。他的世界里不再有安宁的村落和宁静的田野,不再有绿绿的草坡和咩咩的羊群,一个快乐的牧童消失了,或者说不得已而长大了,沉默的像个男人,如同父亲一样。
他后来常常想:“活着的事,就是这么猝不及防。”
那天是个大晴天,虽说是中秋时节,但在日头下走的时间长了,夹在混乱的人群当中,被混合着汗臭味、尿骚味的怪味熏着,姜宁走得头昏脑胀。
姜宁向父亲讨水喝,父亲只给了一小口,看着父母和哥哥干裂灰白的嘴唇,姜宁没再多要,沉默地像个赶路的小蚂蚁一样,一边走,一边看着茫茫的人的河流,心里总觉得会有事情发生。
走了一个天,姜宁放佛走了一世那么长,当太阳快要落下地平线的时候,心里的不安越发沉重,看着天空,他有些慌张。因为那天的黄昏让人害怕:
在天地相连的地方,夕阳染红了天空,红的妖异,红的让人心惊胆战,仿佛大地腾起了血雾,血雾不断地蔓延,染红了整片天空。
天穹好似一张怪兽的巨口,人们都在这口中,只要巨口一合上,都会被吞进肚里。他觉得这很诡异,或者是他自己的想法很诡异。
当天渐渐暗下来,人们好像自觉遵守着某种秩序,三五成群地坐了下来,开始喝水吃干粮。父亲也发话让一家人坐下来休息,从包袱里取出两块野菜糠饼,掰成四分给全家人吃。
姜宁吃了半块饼子,喝了一口水,靠在母亲的肩头,母亲怜惜地抚摸着他乱糟糟的头发,他觉得心里安稳了很多,积攒了一天的困意袭来,随即沉沉的入睡……
在父母的呵护下,一个微凉还暖的夜。
……
少年人很少做梦,因为他们的心里充满了阳光,梦是暗夜的灵魂,很少置身于阳光之中。但姜宁十岁那年,中秋十四日的黄昏,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噩梦:
“狼,狼群,是狼啊,快醒醒,醒醒,快起来,起来儿子……”
他看见母亲憔悴枯黄的脸上满是焦急的声色,声嘶力竭地冲自己大喊,然后觉得身子一紧,被一条有力的臂膀夹住,轻飘飘的飞了起来。
父亲腋下夹着他,母亲拖着哥哥,在混乱的人群中东奔西跑,他们在跑,所有人都在跑,人群炸了锅一样,哭喊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
在昏暗的夜色之下,饥饿的狼群如同一团又一团的鬼火,分作几个方向闪烁而来,碧绿的幽光极速靠近人群,腾起阵阵呛人的烟尘,在夜色下好似鬼域的迷雾。只是一瞬间,便冲进了人群,冲向了他们眼中的食物。
姜宁被哭喊声惊醒了,起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要挣脱父亲的臂弯。父亲好像没有觉察一般,紧紧地架着他,往人堆里死命地扎。
人群好像受惊的羊群,你推我搡,数千人很快缩成了一大团,被狼群从几个方向合围。
父亲常年劳作,显然比很多人力气大,成功地挤进了人群中心。然而四下张望看,想要找自己的妻子和大儿子时,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急的大喊大叫。
但这喊叫声只有自己能够听得到,人群乱作一团,哭声、喊声、惨叫声、咒骂声混成一片,太过嘈杂,跟本没有谁能够听见。于是他放下幼子姜宁,深深看了一眼,一咬牙,转身向外挤去。
哪里还挤得出去啊?外围惨叫声不断,活着的人拼了命往里挤,他很快被推了进来,如同漩涡里的一枝枯草,想出去没有半点可能,只能空打转转。
他抓紧姜宁,紧张地随人群东倒西歪,仔细听着混乱的嘈杂声,希望能听到熟悉的声音。然而凭借他一个普通人的听觉和感知,终究什么都分辨不清。
……
很快,天光乍现,狼群终于退走了,饱食了温热、苦难的血肉,留下一地残骨,离人群不远的地上一片狼藉。
中秋时节的黎明时分,一阵阵寒意袭来,满是萧瑟的意味。幸存的人牙齿还在打颤,瑟瑟发抖,眼里写满了惊恐,都好似噩梦初醒。
渐渐地,带着哭腔的喊声响起,初时稀稀拉拉,后来响成一片,人们开始寻找亲友。
父亲的声音嘶哑,牵着姜宁的小手喊着母亲和哥哥的名字,姜宁抹着鼻涕和眼泪,也用稚嫩而微弱的声音在喊:
“妈妈……妈妈……,哥哥……哥哥……”
终于,远处传来了姜安回音,伴随着抽抽搭搭的哭泣声。
姜安跑过来,怔怔地看着父亲,有看一眼弟弟,嘴唇哆哆嗦嗦,眼里不断地涌出泪水……
“妈妈为了保护我,把我使劲往人堆里推,她的力气很大,我挤进了人堆,她在外面……”。姜安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父亲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天空,眼里布满了血丝,口微微张合着,像是离水的鱼,喉咙里传出嘶吼的声音……,随即跪倒在地,一双粗糙的打手紧握成拳,狠狠地捶打地面,几颗浑浊的泪滴在地上,没入尘土。
姜安稚嫩的脸上满是尘垢,泪水斑驳,哽咽难言。
姜宁兀自喊着:“妈妈……妈妈……”
父亲让姜安带好弟弟,站在原地别动,拖着沉重的步子各处去寻找,心里抱着最后一丝丝希望。
姜宁看着父亲的背影,觉得他高大的身躯苍老而孤独。
正当此时,却听见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看,那里有人!”
姜宁赶紧四下里一看,却见距离官道很远的山坡上,似有一队人马正在翻过山梁。忽然间,几声狼嚎从那山梁上传来。
“难道是官兵?”
“他们怎么不早些来呢,没准可以击退狼群。”
“瓜怂,他们才不会管我们的死活呢,也许早就看见了,却要远远地躲开。”
“可是,那地方怎么这会儿传来了狼叫的声音,难道他们正在追杀那些该死的狼。”
“不知道。”
……
姜宁看着那远去的一队人马,心里突然想到“也许他们救走母亲也说不定呢,可是他们都走得那么远了,不然的话可以追上去问问。”
想到此处,姜宁好像很不甘心的样子,起身朝着山梁跑去,跑了百十来米,绝望地看着那一队人马的最后一个黑影子消失在了山口,怔怔地看了许久,垂头丧气地转回到哥哥身旁。
姜宁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看见那队人马,只是过了很久,父亲一直都没有回来。
……
方圆不是很大,但父亲却寻了一整天。
天已经黑了,这时前面同路的人都走光了,后续逃难过来的人时时路过,但没有人直到发生了什么,各自走着各自的路。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寒冷而枯寂,没有月亮,夜黑沉沉的,如同盲人的眼睛。
……
天亮后,父子三人,三个孤独的男人,强忍着悲伤,重新汇入人流,踏上了继续逃难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