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飞这一养养了两年。当他被安排进学校教书时,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最好的安排,上天终究还是善待了他,乡里学校需要他这样的人才,他将自己才智传给乡里的后代,也不白费他的才华。
不管别人说什么,怎样祝贺,孔飞只是任自己裹在一团暗影里,这团暗影是命运从不知名的高处扔下来的,将他罩住。
孔飞不甘心,他一直在找,最终确定了书,他想通过读书构建出什么,或找到某种答案。但孔飞从未得到明晰的答案,他一会恍然大悟,像弄通了什么,一会又迷糊了,之前构建的一切轰然倒塌。
我就这么反反复复过来了。孔飞说,一辈子弯弯绕绕,进进退退。
说到这,周寻突然明白,孔飞已经谈到他的随想录,他说得那么间接又那样真诚,
接着,孔飞谈到孔青虬。
青虬出生时,我有种奇妙的感觉,好像世界突然打开一个口子,从那个口子走进去,会到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又干净又迷人,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而这个桃花源是属于我的。孔飞突然谈起孔青虬,半举双手,声音发亮。孔飞说他在那一刻做了个决定,在桃花源中种上最好的树木,要桃花源里开出最好的花,结出最好的果,他开始想象那个世界的模样了。
孔青虬几岁的时候就显得比别的孩子聪慧,这给了孔飞极大的希望,将他当成另一个自己,准备在他身上重塑自己没走好的路,所以,有了小小的孔青虬听孔飞倾诉的情景。
孔飞说,那时的倾诉他真是掏心掏肺,不仅希望将所学尽数教给儿子,更想用自己的观点、理想给儿子铺一条路。
说到这,孔飞沉默了。
后来这事结束了。周寻轻声插了一句,因为青虬不是孔飞伯。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在这件事怎么会那样幼稚。孔飞叹口气,我是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但那个世界是青虬的,说到底,我只能看着,没办法进去,没办法打扰,更谈不上塑造,我和他两个世界就算要理解都很难。我越来越清楚,青虬和我不一样,方向跟我不一样,对人世的理解不一样,我没权利引导他什么。孔飞说为了接受这一点,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朱彩彩也费了很大的心力。
所以,后来你很少再跟青虬说什么。周寻说。
青虬有自己的想法,他比我明晰多了。孔飞说,我不想扰他。而且,很怪,再跟他说什么我感觉很不好意思。特别是青虬上大学后,更不习惯跟他说什么。
孔飞伯现在想写随想录了,您自己有明晰的线了?孔飞能跟自己谈到这份上,这是周寻没想到的,他趁着这机会将话题往深处引。
我这一辈子就做了一件事。孔飞说,造了一个迷宫,自己走进迷宫里,却总找不到出路。
因为这个,孔飞年轻的时候甚至相信过玉睛的灵力,抚摸玉睛的时候,暗中祈求玉睛为他指一条路,想将自己交给玉睛安排。
这是一次真正的深谈,周寻从孔飞房间出来时恍恍惚惚的,不知是孔飞的迷惑影响了他,还是那份努力和不甘冲击了他。
周寻去找孔青虬,说想去走走。
两人出了寨,往田野深处走,都没出声。走着走着,孔青虬停下来,一直半垂着头走路的周寻抬起脸,发现到了一座脚下,山上全是坟,长满青草,没有墓碑的坟包,立着墓碑,水泥筑得很端正的坟,密密的,几乎是一个挨着一个。
坟山到了。孔青虬说。
此时,太阳已接近落山,满山的坟披着一层软软的日光,有种怪异的温情和凄凉感,周寻和孔青虬很久没出声,看着日光一点一点淡下去,坟山的凉意也一点一点加重。
周寻说看着这满山的坟,跟看城市的公墓感觉完全不一样。
城市的公墓孔青虬是看过的,他没追问怎么不一样。
周寻说,看到这满山坟包,人应该会有很多想法,跟平常完全不一样的,如果把这些想法集在一起,一定很震憾。
你又想太多了。孔青虬说,今天跟我爸谈太多的后遗症吧。
我们的确谈了很多。周寻说,多到你会嫉妒。
谈到他的随想录了?孔青虬猛地转过脸,甚至让看那本随想录?
看倒没有。周寻说。
但周寻了解到了孔飞的随想录。
严格地说,那应该不是随想录。孔飞虚拟了一个当代哲学家,一个佛教高僧,一个基督教的神父,几个人物对谈,相互问答,谈人世谈世界谈自我。
几种哲学思想的碰撞?孔青虬问,我爸自己呢?
孔飞说他没有明晰的想法,也没有什么结论,他只有疑惑,无数的疑惑,他所能做的,就是将这些疑惑记下来。
所以,孔飞在写一本疑惑之书。这是他这辈子唯一明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