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在寨里是很特别的,跟我爸妈一样特别,大概在寨里人眼里,我们都不太正常。孔青虬说,我弄不清楚父亲母亲是极懂教育,理念极超前,还是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才对我放任到那种程度。小时候虽然有些说不出的不满足——毕竟生活上有大伯和大伯母——但实在自由,现在我总忍不住假设,这样的放任,若他和乡里一些孩子一样,因无人管束整日斗殴、无所事事,长大后会不会跟他们一样,成为小混混,偷鸡摸狗,甚至沾染上毒品。
说到这,孔青虬顿了一下。
孔青虬说这样的假设让他不寒而栗,每每这时,他对父母的感情就变得复杂。但这种情绪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他很快会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父母和那些孩子的父母是无法类比的。很多事情上,父母极支持他,只要他想学的他喜欢的,会为他想方设法。某次,他听外寨一个从城里的孩子提到科技城,向往极。父亲母亲花了父亲一个月的工资,专门带孔青虬和孔蓝雀到城里科技馆去。孔青虬第一次知道流星时,想看,孔飞半夜背他上山去看。孔青虬想做一个小船的实验,朱彩彩跑到县里帮他买材料,孔飞给他打下手,在那个炎热的夏天,一家四口在溪边试验孔青虬的小船,被整个乡的人口口相传。等等。
乡里人觉得孔飞和朱彩彩将孔青虬供成祖先了。
但孔飞和朱彩彩又不怎么管他,吃的穿的全是冯梅芳操心,他整天在外面疯玩,他们不会找,担心的总是孔腾和冯梅芳,连过年的新衣,每年的生日,感冒发烧时,十五岁的成人礼,爱吃的东西等等,都是孔腾和冯梅芳打理。
有时,我会有种奇怪的感觉。孔青虬说,弄不清自己是谁的孩子——噢,我是孔家的孩子,这点是确定的。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寨里人看父亲的目光不一样。孔青虬说。
孔青虬说不清寨里人这种看法是不是伤害了他,但这种看法让他和孔飞间有了层膜。很小的时候,孔飞对他谈自己的想法,读书的感受,对世界新的理解,谈得那样投入,好像对着一个真正的知已。后来,孔飞再也不谈了,甚至和孔青虬交谈时总有种莫名的羞怯。懂事后,孔青虬认为是因为他长大了,因为父亲发现他跟自己完全不一样,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层膜,孔飞肯定也感觉到了。
孔青虬无数次听寨里人背地里议论孔飞,那样有才的一个人,又有一份好工作,人品也是没得说的,一切都挺不错,怎么就不过正经日子。他们不懂孔飞在做什么,但他们知道他在自找苦吃。自找苦吃,这是寨里人的说法。第一次听懂这个词时,孔青虬惊呆了,他不明白,父亲好好的,怎么想自找苦吃。
于是,孔青虬的眼中,孔飞也怪了,他对孔飞一直迷惑不解。随着渐渐长大,孔青虬不再觉得孔飞怪,但对他的迷惑越来越深。
孔青虬知道,寨里人眼中,母亲也是怪的,也不过正经日子。但母亲让寨里人慢慢改变了想法,因为她的花可以挣钱了,可以补贴日子了,她用自己的法子让日子过得更好,于是,她的怪得到理解得到认可。但孔青虬不理解,他有时觉得母亲简单得像个孩子,有时又觉得她高深莫测。父亲看什么书他可以了解,父亲还会记日记,在书里批注,这些都是清晰的。母亲只是种花,什么也不说,在日子里却妥贴又温暖。她喜欢所有的花花草草,孔青虬曾想过用花语的方式了解母亲,也失败了。
小时候,孔青虬很羡慕朱彩彩那些花,觉得它们跟朱彩彩亲近,他怀疑相比之下,母亲更爱她的花。他想闹,以闹来转移母亲的注意力,怪的是,一到母亲身边,母亲看着他,目光温温的,清清的,他就闹不起来了,孔青虬想弄坏那些花朵的打算也消失了,那些花捧在母亲手里,他突然下不了手。
在那个充满月光的晚上,孔青虬第一次对别人说起这些,第一次说了这么多关于父亲母亲的事。他突然发现,自己大学之前的人生很大部分跟父亲母亲相关,虽然他们是如此放任他。这样的父亲母亲,这样的成长,孔青虬说不清是满足还是不满足。但他能肯定,自己对父亲母亲了解的欲望肯定鼓动了他对生命的好奇。
我想,如果我父亲母亲和寨里其它大人一样,我可能没有那么疑惑,也就可能和寨里其它孩子一样。孔青虬说,但他很快又摇摇头,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猜想,谁说得清呢?
孔青虬那种迷惑是极少见的,周寻印象极深。
孔青虬说父亲母亲或许给他种下对人好奇的种子,但他慢慢发现自己与他们完全不同,他最想弄清楚的是身体本身。
肉身是灵魂的基础,我还是这句话。孔青虬说。
我开始有很多“理想”。孔青虬说。
周寻不知为什么这时候想起这些,也许是想跟孔青虬再这样深谈。那样的时光里,孔青虬对于周寻,已近于掏心掏肺。
周寻想起孔青虬那些理想,记忆峰涌而来,他突然发现那些是最丰饶的材料,可以打捞出很多东西,关于最真实的孔青虬的。周寻一头埋进孔青虬那些“理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