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世娟就这么滔滔说着，像一条决了堤的小河，话语四处漫流，周寻几乎插不进话。她好像从小到大没找到能说话的人，突然碰到周寻，肆意倾倒起来。在这个过程中，周寻总忍不住想到孔青虬说的，孔世娟以前是个极安静的女孩。
孔世娟几乎从未调皮淘气过，孔青虬的印象里，她总是呆在家里帮冯梅芳干活，那时他甚至觉得她很木，怀疑她有没有过属于自己的想法。在孔腾和冯梅芳是满意的，她是孔家最正统的女孩，女孩当然也是疼的，但女孩是孔家家族大树的叶子，终究要飞离的，不像男丁，才是大树的根和枝，会强壮整棵大树。
孔青虬说某个过年，祭祖时照例举行了那个仪式，每个孔家人都抚摸了玉睛。事后，孔世娟和孔蓝雀谈到什么，提起摸玉睛的仪式，孔世娟竟说她不太喜欢那只眼睛，老盯着人的样子。
孔青虬惊讶，第一次听见孔世娟这样表达，没想到她会这么激烈，城市让她改变这么大吗。
孔世娟变得这么喜欢倾诉，孔青虬是完全想不到的，他对周寻说，如果你能找找原因，分析分析这个，我倒挺感兴趣的。
这些年，世娟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好好说次话。孔世业说，不是平常那种谈话，是说很多很多，倒水一样，得有个人听她说。
如果没说，孔世娟会变得焦躁不安，做事情总走神。郝婷经常听她说，但听久了，有些话重复，孔世娟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而且，郝婷跟孔世娟谈的多是生意、美容、衣服、城市世情之类的，无法再深入地谈。这点孔世业也很奇怪，孔世娟和郝婷相处多年，一直很要好，合做生意时一点也不计较，但两人间却很少悄悄话之类的，总停留于某个阶段。要说她们熟，是极熟悉的，要说陌生，两人又似乎很陌生，还没有真正了解对方。这些孔世业表述得很含糊，他好像也弄不太清楚，只能讲述她们相处的很多细节，以支撑他的感觉。周寻正是根据那些细节分析出这些。
近几年，孔世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门走一走，如果没时间，就到城里某座公园或某间茶吧，找不到人说，找个角落，自言自语。这样自说自话一番后，孔世娟又回到正常的日子中。
这个触动了周寻，他想象孔世娟对着空气，滔滔说话的样子，这个从小安静到大的姑娘，为什么突然这样渴望倾诉。这么多年，不管在乡下还是在城里，她都没有找到倾诉对象。周寻相信，若能在孔世娟喃喃自诉时坐在她身边，一定能看到另一个她。这个可能性很小，如果能找到倾诉的人，她也不会对着空气。她没有完全放下心防，周寻再诚心地坐在她身边，也听不到她心底所有的话。对她自己和周寻在城市的经历，孔世娟确实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还时不时插入自己的观点、感慨，透露自己对玉睛的看法，透露出去行走的迷茫，但仍是表面的，周寻感觉本质性的东西沉在极深处。
但在孔世娟滔滔的话中，各种表情细节中，周寻还是打捞到一些什么。他注意到孔世娟有个强烈的愿望，她想要有个家。周寻委婉地提到孔家，提到它现今社会极少有的家族完整性，特别性，孔世娟没接这些话，直接忽略掉，周寻便识趣地转了话题。听孔世娟的意思，她想要属于自己的家，完全由她安排的，她在那个家将是完全自由的，又能做她依撑的。她甚至对那个家打了比喻，像某个她自己找到的山洞，秘密、安全、干燥、温暖，她可随时藏在里面，不被发现又不远离人烟。但她又提到寂寞，一个人在山洞里呆着会孤独，这个想法似乎吓坏了她，她甩甩头，急速地摆摆手，放弃这个比喻。焦虑地说她没法说清楚。
周寻试探性地提到婚姻，一段真正的好婚姻可以具备孔世娟说的那种山洞的温暖与安全，但又不寂寞。但提到婚姻，孔世娟的神色和语调有恐惧的阴影，她认为婚姻要进入另一个家，那个家是陌生的，无法预料的。
这些信息是含在孔世娟的谈话里的，若隐若现，周寻像在水里捕捉灵活的鱼，捕捉到它们，将它们拼凑到一起，希望能拼凑出孔世娟真正的样子。
对了，可能我老想出去走走，就是想找到那个窝吧，谁知能不能找到，谁知有没有那种窝。孔世娟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但这句玩笑却触动了周寻，他突然觉得孔世娟，还有孔世业、郝婷，像他们一样在城里打拼的那群人，满是奇异的光彩，这种光彩他之前从未注意过。
周寻在孔世业他们的经历中沉默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