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白天有忙碌的工作,她的黑夜可以拥有模糊的他。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温吞如水。
直到有一天,
李亦辰问她:“莱莱,今天几号?”
她打破了手中的玻璃杯,她终于认识到一个月很短,短到还有两天了。
她看着他,愣愣地回答他:“十五号了呢。真快。”
玻璃片很碎,她蹲下身,灯光下,玻璃残骸,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光芒,她失神地伸出手去捡,太用力了。她看到伤口有血流出来,她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左胸,还好,没有血,还好不是心脏里流出来的。
李亦辰也蹲了下来,他执起她的手,他平静的黑眸看着她:“莱莱,你不可能一辈子没名没分地跟我,你知道的。”
可能是伤口太深了,她太痛了,她下意识地把手上的手指藏到嘴巴里。她含糊不清地说:“唔。我收集的材料也差不多了,原来一个月绰绰有余了。”
白光下,他的脸色难辨喜怒,他说:“一个月,确实可以改变很多事。”
他翻了很多柜子,都没有找到处理伤口的药,他说:“我出去买药。”
她很佩服她自己,在这个时候还能挤出这么自然的笑容,“没关系,我的血小板活性还算不错,这么小的伤口很快就凝结了。”
他就这样看着她,秦莱蕾觉得自己有出现错觉了,她竟然在这么没有温度的眼神里,看到心疼,这样的错觉真是讽刺得可以。
最后,他不顾她的反对,拿起外套就往外跑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仓促离去的背影,她忽然觉得或许她自作多情了,他只是找一个理由离开她。
不想面对。
就借着买药的名,逃开她。
白色灯光下,她看着手指上的伤口,血已经凝结。
手明明已经没有痛感,为什么会从心底浮上痛感来。
客厅里悉悉索索的声音,佣人正在小心地处理瓷砖上的碎片。
秦莱蕾坐在沙发上,竖起腿抱紧自己,眼睛一刻不停地看着不远的挂钟。
直到悉悉索索的声音慢慢消逝。
她转头看,那块瓷砖地,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干净,光亮,白光下,闪着光。
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咚咚——”
有人敲门。
秦莱蕾猛的从沙发上跳下来,连鞋子都没穿就奔到门口。
开了门。
难以掩饰失落,竟是小白。
“Boss呢,手机也不通,我可是冒着约会迟到的风险,送紧急文件给他签的。”小白满脸愁容地挥了挥手中的文件。
“他刚出去给我买药去了。”秦莱蕾回答他。
“手机也不带,急死人了。”小白抓头发,跟着这个Boss,他不知道每天忧愁得要掉多少头发?
秦莱蕾瞄了一眼挂钟,说:“出去快一个小时了吧,应该快回来了吧。”
小白面色有点不好,像是想到了什么,“药店明明就在附近。来回最慢也不过十来分钟。难道……”
秦莱蕾看到小白面色间的凝重,也感到不安扩散在她的心头:“难道什么……?”
小白忽然热出了一头的汗,拿着文件胡乱地扇着,语言有些乱,“我以为……我以为……Boss这两天情绪很稳定,以为你对他的作用很大,就忘了提醒你,今天是苏小姐的忌日。”
客厅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秦莱蕾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这种静,连心跳都静音了。
她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呆呆的。
原来,他问日子。
不是关心那一个月的期限是否到期。
只是关心他的亡妻。
苏可西的忌日。
“对不起,吴总,可不可以延迟一天,嗯……明天……对不起,实在抱歉……”小白在一旁握着电话不住地道歉。
秦莱蕾在一旁镇定得出奇,太过安分。以至于连小白都没看出她异样的情绪。
“秦小姐……”没人应他。
等他安抚好了合作方代表吴总,发现客厅是空的。
秦小姐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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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的秦莱蕾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
“疯子,有这么过马路的吗?找撞啊!”司机很火地从车窗里伸出头来,破口大骂。
秦莱蕾混混沌沌地抬起头来,眼神分散,仿佛置身事外。
一路上,她不知道被人骂了多少次了。
也不知道闯了多少次红灯。
她像一个没有方向感的醉鬼,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
“吱——”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之后,她看到了白光,她的眼睛有些睁不开。
她麻木得甚至体会不到恐慌,甚至觉得很轻松。
极大的光中,有一双如铁一般的手牢牢地抓住了她,像钳子一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她的骨骼都快要捏碎。
她听到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秦莱蕾,你有没有脑子!?”
不是她心里期待的声音,不是她期待出现的那个人。
她无力蹲了下来,静静地等眼泪自动收回去。
然后,秦莱蕾平静地接受来人的怒气,她勉强自己挤出一个笑脸:“最近一到晚上视力就不好,没注意是红灯。”
昏暗的路灯下,苏言深抿着唇,颧骨较之前更加尖。明显得瘦了。
他靠着抿唇来遮掩此时想要咬牙切齿的欲望,他的怒气现在已经冲到了一个临界点,到达了自己想控制也没法控制的地步。她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拿他最在乎的她的生命开玩笑,他气到了全身发抖的地步。现在他握紧两侧的拳头,都还在不住颤抖。
“秦莱蕾,你这是想蒙骗我,还想哄骗你自己。一个接连闯了八个红灯,刚才差点酿成事故的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松的找这么蹩脚的理由?”苏言深怒不可遏地吼道。他到现在整颗心都跳得放不回原位。从来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这个天下无敌的苏言深恐慌到这般地步!
“你看错了。”秦莱蕾闷闷地为自己辩驳。
苏言深看着这样的她,心里窝火到了极点,也心疼到了极点,伸手抓住她瘦弱的肩膀,“起来!”他要打碎她自欺欺人的龟壳,不要她在躲在自以为是的保护里,永远认不清现实。
“就等一会,一会我就起来,我刚在走得太急,腰疼。”
她明明是把脸埋在膝盖里说的话,那么模糊的声音,苏言深却硬生生地听出了她的鼻音。
他对她这样白痴的理由嗤之以鼻。这个该死的女人,竟然说她腰疼。
可这个谎真是说的甜美,竟让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不忍心用蛮力拉她起来。
苏言深睁大着眼睛,迎着风,他觉得眼眶热热的。
他是不是也可以说自己眼睛疼?
在商场上厮杀,兵刃见血他都不怕。把对手逼到绝境,是他的强项。只有她,平生也只有她,他不敢逼过一次就不敢再逼。至今他仍然在陷入深深的后悔中,将自己的妹妹成功地介绍给李亦辰,是他唯一的后悔。她得不到幸福,痛苦的,最终还是他,自己。
所以他对她只有愧疚,他从不会逼她。能依她的,什么都依她。
她说路人,他就默默地当路人,做远远地看着她的路人,他也满足。
今天若不是,她这般不要性命,他无论如何不会出现的。他会远远地看着她难过,然后假装陪在她身边,远远地一起难过。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既然也单膝跪下来,陪她一起蹲:“真的很疼吗?”
他只是想确定她痛的程度。
秦莱蕾听到他关心的口吻,再也忍不住难受,诚实地点了点头。脸埋得更深。
苏言深为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将手小心翼翼在她的腰上轻轻地揉。
虽然知道她疼得根本不是腰,但他就是不死心地想要为她做点什么。
明明他的动作很轻,小心翼翼到了极点,可她还是觉得不舒服。她急急地藏紧情绪,毅然站起身,“蹲一会效果真好,真的就不疼了。”
他尴尬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慢慢地藏到身后,不让失落扩散,他并没有跟着站起来,他抬起头看着她,说:“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她有些忸怩,“我的腰已经好多了,不用这样的。”
苏言深无奈地笑了,说:“秦莱蕾,你就把我想象成大哥哥,或者是大哥哥一般的路人,偶尔配合一下想发善心的人,可以吗?”
他从来不和女人做朋友。他已经为了她打破他那么多常规,也不在乎为她再多打破一条。认识她以后,他的底线渐渐模糊,或者可以说已经到了没有底线的地步。
路灯下,曾经一身傲慢的苏言深,几时变得这么低声下气,这么妥协,她忽然觉得鼻酸。她乖乖地抱住苏言深的脖子,伏趴在他宽厚的肩膀上,百感交集。
“苏言深,我忽然在想,你原来是个好人。”她这样说。
他呼吸一窒,迈动的步子迟缓了一步,他笑了起来:“我不是。”
他要是好人,就不会心软,就会够狠心,那么就可以得到她。
他要是好人,就不会让自己心爱的女人难过。
他要是好人,就不会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难过,却无能为力。
风把她的声音吹得有些飘忽,“苏言深,你背去可西姐的墓地好不好?”
她突如其来的要求,让他失了放寸,晦暗的小路上,甚至踢到了前面的石头,为了稳住脚步,不让让她摔下来,他的前脚掌疼得瑟缩起来。
他一路沉默,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背着她一直走,一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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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亦辰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穿着西装出现在苏可西的墓地。
或许是太刚好了,他买完药经过那家新开的婚纱店的时候,或许是多看了几眼,或许是那家的婚纱和礼服太像她的嫁衣了,他蓦地又想起可西在婚礼时幸福的样子。
然后她紧紧抿着嘴巴的样子又重叠了她笑的样子,那时她明明已经伤痕累累却还是牢牢地握着他的手。
那时,她和他一样卡在车子里,他的肋骨断裂插-进了肺里,嘴角不住地溢着血,她失去温度的手明明在颤抖,却还是不断地为他擦眼泪。
他以为她面色惨白,只是被他的伤势吓的,她应该没事。
后来才晓得,她同样的肋骨断裂,不巧的是她刺穿了心脏。她是有多努力,才可以让嘴巴里翻涌的鲜血不流泻出来。
到最后一刻,她始终没有对他说一句话,只是在他的掌心写下难以辨析的字,“不能死记得我”
就是这六个字。
他发誓他没有记错。
刻在心里,痛在骨血里。
她让他记住她。
他的脑子轰得一下,混混沌沌的,一下子变得清明起来。
他鬼斧神差地进了那家廉价的婚纱店,穿上了那件西装,虽然不似当时他们结婚时他穿的1314颗全手工钻石的奢华西装,却也勉强算套礼服。
他原本打算只在她的墓前,停留十分钟,说些话。
结果墓地一片宁静,他沉重的唇和安静僵持着。
他望着墓碑上,她灿烂的容颜,笑容,如天使般。
这么纯洁的她,却为这么肮脏的他而死。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可西没有死,所以他找各种各样的女人的五官,与她相似的五官,企图拼凑一个完整的她。
有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却独独没有她的心。
他忽然想起秦莱蕾,她没有她的眼,没有她的鼻,没有她的唇,甚至一点也不像她,却好似和她的心那样的相似,秦莱蕾心跳的节奏多么像苏可西。
这样的相似让他由衷的害怕。
他很多时候故意将此解读成是秦莱蕾的故意,她故意给他错觉,她的目的是研究移情作用,她全情投入,让他陷入她预设的研究环境。
他之所以全力配合秦莱蕾,只是想看看能否忘记他的妻子,他只是想考验一下自己对妻子的爱是否经得起试探。他卑鄙地利用了她,不过,他也仅仅是她毕业论文的研究对象,她是他验证自己的疗伤对象,他和她充其量也只能算互相利用罢了。只是他们都演得逼真了。
可是试着试着,他的精神已经不能被自己控制了,比如他开始吃饭了,比如可西的脸开始渐渐模糊了,比如他活得越来越像人了。离可西越来越远。
这样的变化,让他恐慌。
终于再黑夜里,他战胜了自己的沉默,说出了心声:
“我不属于这里,我属于天堂,属于你。”
虽然他在人间,但他从来不敢穿得很暖,因为他知道天堂一定很冷。
虽然他在人间,但他从来不敢吃得很多,因为他知道她不再吃饭。
虽然他在人间,但他从来睡得时间很长,因为他知道她和他一样在长眠。
没有她,他变得很懦弱。
她不要他死,他只能懦弱地活着,和她一样,死了一般地活着。
说完这些,他开始从口袋里拿出相思树的种子,这是第六颗了,最早的一颗已经有了一定的高度。他在坟后,用手挖着泥土,许是坟地的泥土太硬了,他太执意了,掏出泥土的时候,带着血液。他小心翼翼地将种子埋进去的时候,竟然听到了脚步声。
这么晚了,还有人来看可西?
他听到了秦莱蕾的声音:“苏言深,谢谢你背我上来。等下可不可以给我和可西姐一些时间,我想单独和她说会话。”
李亦辰的深埋在泥土里的手,一震。
“好。”李亦辰听到苏言深浅浅地应着。他难以想象一向不可一世的苏家大公子,居然这么低声下气。
秦莱蕾掏出纸巾,慢慢地擦拭着苏可西的墓碑,非常细致。
“可西姐,我来看你了。”
“原谅我,六年来才来看你第一次。”
“你在天堂过得好吗?”
“我知道你走的时候,一并带走了那个人的爱,或许天堂也会因为这份爱温暖。”
“我在人间,却冷过天堂。”
“那个人也是,活得冷过地狱。”
“我想带他走出地狱,可西姐,你同意吗?”
“一个月前,我是这么想的,只是陪他走出,我就离开。”
“可是这样活着的他,实在太可怜了!”
“现在那个人在我的心中,那个明明已经被我冻结的账号,又好似复活了,没有笑容,哪怕是一个眼神,都将我的理智扯碎了。”
“既然你在天堂,他在人间,我也在人间,我和他那么近。我斗胆可不可以以替你保管他的爱。”
“可西姐,在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就当我替你照顾他,下辈子,我还把他还给你。”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
他听着听着,没了知觉,却发现眼前的影像很模糊,然后朦胧中,好像有一层水雾撕开,然后世界更加的清明。
他看到站在半隐在光线下的秦莱蕾,竟开始痛斥自己。
痛斥自己大意地相信这个女人的谎言,
相信她的专业。
而此刻他迷失在他错误地判断里。
或许,他一开始就不该给她靠近他的机会。
难么,此刻他听到这些绝对可以做到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