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短篇小说两则读感
我一直笃信:文学,应该是关乎心灵的。铁凝新近发表的短篇小说《伊琳娜的礼帽》(《人民文学》2009年第3期)和《咳嗽天鹅》(《北京文学》2009年第3期)充分印证了这一点。两篇小说题材不同,背景迥异,但却殊途同归,共同抵达了一个相同的终点:心灵的洗礼与救赎。
《伊琳娜的礼帽》像一首徐徐入耳的小夜曲,它对心灵的送达是舒缓轻柔的。“我”和表姐结伴同游俄罗斯,从北京到莫斯科时“我们”还是朋友,从莫斯科到圣彼得堡时却差不多已经成了敌人。于是,“我”毅然决定:与表姐中途分手,提前回国。没有理由,仅仅因为“我”讨厌表姐的口头语“客观地说”和主动与表姐搭讪的那个男邻座过长的指甲。“原因未免太小,却小到了被我不能容忍。”在笔者看来,这只是“我”中途“变脸”一个小小的借口而已——这里,铁凝揭示的其实是一个多数人共有的心灵隐秘:当人不如意的时候,心态往往易于扭曲,潜意识里希望天下所有的人也都跟着自己成为倒霉鬼,一旦事与愿违就会心生怨艾。此前,“我”之所以能够和表姐成为结伴同游的朋友,是因为表姐与“我”同病相怜,也刚刚离婚不久。但是,表姐居然中途背叛,在飞往莫斯科的飞机上开始了她新的恋爱。在这种心灵隐秘的制约下,“我”的整个心态都是灰暗甚至阴暗的,“与人相处,我总是先看见别人的缺点”。甚至在参观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时,得知这个大名鼎鼎的人物的重孙子只是一名普通的有轨电车司机时,“我有点幸灾乐祸的快意”。恰在此时,伊琳娜出现了。
显然,伊琳娜是个正派的女人。但是,在那个瘦男人的引诱下,伊琳娜与这个陌生的男人有了飞机上几个小时的暧昧亲热。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在幸灾乐祸地冷眼旁观。“看正派女子出丑会让我莫名其妙地满足。”转变是从飞机降落的那一刻开始的。目的地到达,伊琳娜和瘦男人像陌生人一样各走各的——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伊琳娜为丈夫买的礼帽忘在了瘦男人的手里。当“我”尾随着瘦男人再次寻到伊琳娜和她的小儿子萨沙的时候,看见伊琳娜正在和她的丈夫热情相拥,萨沙在旁边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的父母。在伊琳娜和萨沙紧张和警觉的眼神中,怎样把那顶帽子送到伊琳娜手里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价值,从瘦男人手里“夺”过帽盒,快步走过去,把它递到了伊琳娜的手里,从而化解了局面的尴尬。在伊琳娜一家三口温馨地拎着大包小包,朝远处的轿车走去的时候,“我”完成了一次心灵的洗礼和救赎,“我”不再讨厌表姐的那句口头语,甚至初次使用了它:“客观地说,她(伊琳娜,笔者注)仍然不失端庄”,同时还一厢情愿地决心为伊琳娜保守着那个飞机上的秘密。“说到底,人是需要被人需要的。”“我”正是在被人需要的过程中,或者说是在对别人施以援手的过程中完成了心灵的疗救和精神的提升。从这个意义上说,伊琳娜成了“我”的洗礼者和救赎人。小说值得称道处还在于,这种心灵的洗礼和救赎不是单向度的,在这个过程中,“我”实际上也完成了对伊琳娜的洗礼和救赎。因为“我”这个善意的举动,让伊琳娜对自己一度溢出的欲望羞愧难当,她把那顶礼帽出人意料地扣在自己的头上,其实是在用这个滑稽的举动遮掩自己的愧疚。所以,这篇短小精炼之作袖里乾坤,指向的其实是双重的心灵洗礼与救赎。
《咳嗽天鹅》也许可以被视作一篇生态小说,因为对一只天鹅的拯救确实隐含着人类生态意识的觉醒。但是,在我看来,这仅仅是一个表象,作者更为内在的动机不是拯救天鹅,而是拯救人,拯救人心。天鹅只不过是作者笔下的一副道具而已。小说一开始就在那只捡来的病天鹅与刘富的妻子香改之间建立了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关联:天鹅是一种美丽的珍稀动物,但这只天鹅却有着咳嗽一样难听的叫声;妻子香改“人长得好看,却生性邋遢”。刘富不喜欢天鹅,千方百计地想把它送到动物园的天鹅馆里去,就像容忍不了妻子的邋遢一心想跟妻子离婚一样。天鹅咳嗽——那只是它的叫声,香改也咳嗽,没有一天间断过。刘富恨不能立刻就摆脱这两种折磨得他脑仁儿都疼的咳声。终于,省城动物园的天鹅馆同意收留咳嗽天鹅了,妻子香改也终于松口同意离婚了。于是,刘富开车拉着香改去省城送天鹅——之所以带上香改,刘福的想法是“离婚之前,我得给你把咳嗽治好”。与《伊琳娜的礼帽》中最初的“我”一样,此时刘富的心态是狭隘的,他的心里容不下别人丝毫的瑕疵,仅仅因为妻子的邋遢就决定要与妻子离婚。
没想到的是,刘富几经周折送到动物园的天鹅却成了动物园景班长的盘中餐,仅仅因为这只天鹅太老了。“刘富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天鹅馆的,只记得他摔了眼前一个酒杯。”刘富的心被这只死去的天鹅深深地刺痛了,“他没有想到,这只麻烦了他几个月的天鹅,竟会让他的心有那么大的说不出的难受”。尤其是当他回到车上,再次听见恍如天鹅叫声的香改的咳嗽时,“竟意外地有了几分失而复得般的踏实感”。显然,此时刘富已经醒悟了,或者说他的心复苏了。那只天鹅的突然离去,让他恢复了爱,懂得了宽容。所以,在回去的路上,刘富并没有在医院门前停车,这意味着他已经放弃了与妻子离婚的决定。“也许他是想,要是从今往后给香改治咳嗽还有的是时间,他又为什么非在今天不可呢?……眼下回家才最是要紧。”这里,“回家”显然具有另外一重指向,他喻示着主人公对爱和亲情的重新珍视。
不可否认,在今天的这个现实世界里,欲望时时在挑战着道德的底线,憎恨与诅咒成为这时代的流行病。但是,在我看来,越是这样的时代越需要文学来匡正时弊,抚慰人心。文学之于心灵,不应是雪上加霜,而应是雪中送炭。正因为如此,我对铁凝的这种创作一直是心存敬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