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兄一语中的！所谓独木难支，此行任重道远，我希望诸位能助我一臂之力，共襄国事！”宇文策仔细观察着几个人的神色与反应，继续道：“我欲请几位袍泽同行外域，共赴异国！至于青弟嘛，还需你为我驯一只好鹞鹰！”
“那你方才所说的富贵，就是指这件事喽？嗯，按理说出使归来确有功劳，可这、这能有多大的富贵啊？”孙无疾有些失望地挠挠头。
“诶，朝廷此举虽名曰许婚通好，可实际另有深意！”宇文策下意识地确认了下四周动静，其实这间阁子隔音极佳，无须担心隔墙有耳，可他仍情不自禁地压低声音：“在座皆是可信之人，是以我便如实相告，国事攸关，还望大家能守口如瓶，切勿外泄！孙兄，切记！”
“放心吧，你还信不过我嘛！”孙无疾连拍胸脯保证。
“嗯，想来各位皆知，高句丽为我朝腹心之患，不过是当朝之事。前推昭帝、庄帝两朝，我朝所患者，唯北敌突厥耳！彼时突厥盛极一时，东自辽海以西，西至西海[今里海]万里，南自沙漠以北，北至北海[今贝加尔湖]五六千里，皆为其属，可汗帐下控弦之士号曰百万，地广兵强，远非今之高句丽堪比，盖唯汉时之匈奴、元魏之柔然可望其项背。幸天佑华夏，有名将达奚长儒[达奚长儒：历史上为北周、隋朝著名军事将领，隋文帝开皇二年（公元582年）曾以两千精锐与突厥突厥沙钵略可汗所辖十余万苦战三日而不败，突厥伤亡惨重，焚尸恸哭而去。]用兵如神，良臣长孙晟[长孙晟：历史上隋朝名臣，多次出使、征讨突厥，通过分化离间、远交近攻，一手促成了东西突厥的分裂，使得隋朝不费刀兵而突厥臣服。]折冲樽俎，历廿载，凡七战，擒可汗、捣牙庭，逐其余众西窜万里，始有龙荒朔漠[北方塞外荒漠之地。亦指在这些地方的少数民族国家。]二十余年之宁！然而阿史那氏余孽未尽，据龟兹、焉耆等国使臣来报，其族有名逻曼者，自号达头可汗[达头可汗，历史上为西突厥可汗阿史那玷厥之号]，素怀狼心，颇通武略，十几年间据河中[河中：即“中亚河中地区”，指中亚锡尔河和阿姆河流域以及泽拉夫尚河流域，包括今乌兹别克斯坦全境和哈萨克斯坦西南部。]而东征西讨，拓地聚众，渐至炽强，前岁夺吐火罗[吐火罗：位于今天的阿富汗，指乌浒水（今阿姆河）上游即缚刍河流域﹐以今昆都士为中心的阿富汗北部地区。它居葱岭以西，乌浒河之南，是古大夏之地。]，去年亡疏勒[西域古国名，西域南北道交汇点，今为新疆喀什噶尔地区]，诸国无不震恐，观其勃勃野心，大有卷土西来、抗礼中国之势！”
宇文策一边解说，一边在席面上迅速地摆出一幅西域形势图：他将中间的食碟直接拿来当作流沙[流沙，古代指今塔克拉玛干沙漠，]，将碟中的鳢鱼脯拨弄到上下两边，权充南北两道上的龟兹、焉耆、于阗、高昌、伊吾等西域诸国；在食碟右下角斜放一支羽杯，算作入朝求亲的吐谷浑；又取来一摞空瓷碗摆于食碟左侧，代表复盛于西的突厥，并夹起几块鳢鱼脯投入碗中，象征其鲸吞蚕食之势。
“倘若这达头可汗吞灭西国，必跨金山而直入塞北，以复往昔威服朔漠之盛，届时卧榻伏虎，边关恐无宁日矣！形势如此，防患未然，是以朝廷才许嫁公主以结吐谷浑为援，欲合西域诸国之兵，共拒突厥于门户之外。此次西行，镇威抚远是其一，伐谋联兵是其二，此外——”宇文策顿了顿，见几人听得聚精会神，颇有茅塞顿开之态，便用食箸逐次点过那一摞瓷碗：“突厥治下诸胡繁冗，首领众多，不仅素难统属，又易生嫌隙，其主强则皆遵号令，其主弱则聚众自雄。当年长孙公正借此行离间瓦解之策，终致突厥内乱而衰，遂为达奚公统兵所破。此事距今虽有二十余年，但想来诸胡狡性难改，异心深怀，昔日长孙公之谋算，若善加利用，仍大有可为，可惜西土迢遥，朝野上下对其知之甚少，须有人刺探突厥治下虚实恩怨，从而运谋使间，以收奇效！”
“所以，你欲率我等冒险深入突厥腹地，探听敌情？”缄默良久的独孤毅捏着下巴，将视线从席间这幅简易地图上收回，突然出人意料地插口道。
“正是！”
“哼，好个落雕郎，果然是胆大包天！”独孤毅禁不住冷笑：“如你所说，现今突厥西极万里，纵使我等能深入敌巢，可人地生疏，我等又非西域胡人样貌，届时群凶环伺，孤立无援，安然脱身已是侥幸，又何谈刺探虚实？依我看，此举实在异想天开，无异于羊入虎口！若是落雕郎有心学苏武牧羊北海，持节啮雪以显节烈，大可自往一试！”说罢，独孤毅夹起一片鳢鱼脯悬于瓷碗上方，随后将食箸一松，任脯片“啪嗒”一声落入碗底，好似将一块鲜肉投入虎狼之口，看得孙、廖等人俱是心头一紧。
“此行虽有凶险，可并非自寻死路！”宇文策摇摇头：“西域乱象虽生，但商贾往来不绝。届时我等可乔装打扮，混入西行商旅之中，随队转徙于各大小帐落，明面行商贩货，暗里探查虚实，只要一路谨慎周旋，不出纰漏，未必不能马到成功！另外，河中商胡流寓中原者何止万家，入朝为官者也不在少数，朝廷已命京邑萨宝[萨宝：也译作萨保、萨薄、萨甫。本意为“商队首领”，此职可早见于北魏史籍，是负责管理粟特人的特设官职。北朝至隋唐时大量粟特人行商来华集中定居，朝廷多选拔有名望的粟特贵族担任萨宝自治管理其贸易、宗教、生活等事务。北魏时设置“京邑萨宝一人”，“诸州萨宝各一”。]遴选昭武九姓[即粟特人，汉文史籍称其原住祁连山北昭武城，被匈奴击走，西迁中亚河中地区，枝庶分王，有康、安、曹、石、米、史、何、穆等九姓，皆氏昭武，故称昭武九姓。]能士，作为向导译人随往，一旦深入河中，可寻其故旧亲友以为照应，定能事半功倍！倘若此行真的十死无生，我跃居左侍上士不过数月，又何必以身犯险，更为何平白连累大家？恰巧独孤兄提起关内侯苏武，我正有一言与诸位共勉：若非万里不惜死，何以封侯画麟阁[即麒麟阁，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汉宣帝因匈奴归降，回忆往昔辅佐有功之臣，乃令人画霍光、张安世、韩增、赵充国、魏相、丙吉、杜延年、刘德、梁丘贺、萧望之、苏武共十一位功臣图像于麒麟阁以记功表赞，与“云台二十八将”、“凌烟阁二十四臣”同被视作人臣殊荣之最。]？何去何从，愿诸位斟酌自决！”他说得有理有据，意气风发，目光熠熠如炬，似能引燃起旁人心底的壮志豪情。
“宇文兄弟，敢问为何偏偏选中我们几个？”廖冉踌躇半晌，颇有意动，可似乎又欠缺些决心。
“此去事关重大，非忠义之士、绝技之才，不可与谋！独孤兄胆略过人、武艺高超，廖兄长目飞耳、八面玲珑，又是多年袍泽，自是上佳人选！”宇文策转眼见孙无疾也一脸期待地等着自己夸赞，有意缓和下席间略显沉闷的气氛，于是故作正经道：“孙兄能说会道，信口开河，足以混淆视听、掩人耳目，更是不可或缺！”
“诶！？”
“哈哈哈，不错不错！有这姓孙的随行招摇，胡说八道，旁人保准无心怀疑兄长等人！”葛青当即捧腹大笑，而孙无疾则老脸一热，本欲出言辩驳，可一时间竟怎么也找不出自己有何过人之处，是以吭哧了半天，居然憋不出个自夸的词儿来。
“一时戏言，孙兄可别当真！”宇文策连忙赔罪：“其实孙兄——”
“好啦，宇文老弟，没必要说些虚言假话来糊弄我！”孙无疾忽然摆摆手，深吸一口气：“其实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吗？多谢你念旧关照，还想着送我一程富贵！我没什么好说的，一切尽在这杯酒里了！”说罢，他自斟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孙兄……”
“啊——”孙无疾把空杯重重拍在桌上，接着朝宇文策一抱拳，当先表露心迹：“宇文老弟、不，左侍上士大人！我孙无疾没啥本事，只有一条烂命堪用，若大人不嫌弃，我愿追随大人，是福是祸，听天由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