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随我过去吧。”肖祖林面色凝重,也不好多说什么,领着程家夫妇俩往山坡上走去。今天天蒙蒙亮的时候,肖祖林像往常一样早起出工,他担着粪桶来到坡上,坡子上有一口山茅坑,那是年初的时候村子里集体动工挖的蓄水坑,以方便浇灌坡子上的地,坑大概三米深,蓄了一大半水,里面泡了些杂草,以便发酵出点养分,肖祖林撑着绑着长竹竿的粪瓢正准备打水,一杆子下去戳到一个硬物,天色不太明朗,再加上杂草浮在水面上,他用杆子戳了两下,也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他的第一反应是山上野狗掉进去淹死了,于是他凑近了些,想将那野狗捞起来,不曾想刚把杂草扒拉开,就看到一件红底白花的布料。
“坏了!”肖祖林大叫一声,他认得这布料,昨天早上才看到程家大丫头穿着一件红底白花的袄子。肖祖林吓得把杆子一扔,转身就开始跑,下坡的时候脚底一滑摔了他个四脚朝天,肖祖林也顾不了那么多,起身就向程宗寅家跑去。
话说着程宗寅两口子已经到了山坡上,这时候,茅坑旁已经围满了人,程家俩老人以及程宗禀夫妇也闻声赶来了。
众人看到程宗寅夫妇,顿时安静了下来,自觉让开了一条路。眼前的画面彻底击垮了陈佳容的心理防线,茅坑里的杂草已经被扒拉开,佩娟面朝下浮在水面上,双手双脚都垂着,脚上的鞋只剩下一只,小棉袄吸满了水鼓得老高,陈佳容昏厥了过去,苏小七和几个妇人一起帮忙扶着她,这一场面看得苏小七也直掉眼泪,她脑子里不断浮现前天上午大丫头来院子里玩,刚进门就咯咯地朝她走了,挨了挨她的肚子说“小弟弟乖,等你出生,姐姐带着你一起玩。”
现如今,她就泡在这冰冷刺骨的水里,再也不会冲她咯咯笑了,整整一夜,她该有多冷。
程宗寅只觉得眼前一暗,脑子嗡嗡地响,心口像是中了一枪,快要喘不过气来,可是,他得忍着,他不能倒下,他还要把女儿带回家。
程家两兄弟齐力把佩娟从水里抱了起来,经过了一夜,佩娟的身体已经泡得发白肿胀,只有那脸上的胎记,还依旧那么显眼。程宗寅抱着自己的女儿,颤颤巍巍向家里走去。
按照当地的习俗,小孩子夭折是不能请道士做道场的,所以那几日,村子里很安静,安静得只听见程家妇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声。
没过几天,经过大家商量,这口山茅坑就被村里几个年轻人填平了,说是村子里孩子多,怕再出意外,其实还有一种说法,在村民们的观念里,落水而亡的人是没办法投胎转世的,除非他们再找到一个替死鬼。
尽管这种说法无从考证,但苏小七心里也是接受的,正如村民们一样,他们从小接受的思想观念就是如此。可是,这对于程宗寅夫妇而言,却是再一次的剜心之痛。
陈佳容眼泪都快流干了,而程宗禀,虽说没像陈佳容那般悲痛欲绝,短短几天人却瘦了一大圈,男人的悲伤从来都是隐忍的,忍到忍不下去了,便是彻底的爆发,佩娟死的那天他没哭,佩娟下葬那天他也没哭,直到山茅坑被填平的那天晚上,他约着老二喝了些酒,喝着喝着,他说“我这几晚都梦到大丫头,她冲我笑,然后又哭,她说她冷,就这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就这样看着大丫头,说不出话,也动不了。”程宗寅说着说着就开始抹眼泪。
“老二,你知道佩娟跟我说什么吗,她说爸爸,我要走了,我下辈子再来做你的女儿。”程宗寅又使劲灌了一口酒,这些天他太清醒了,清醒着去安排佩娟的后事,清醒着去感受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寸肌肤的痛。
程宗禀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的大哥,只能不停为他倒满酒。
程宗寅一把抓住程宗禀的手,泣不成声“可是再也没有下辈子了,她永远被锁在了那里,永远出不去了。。。。。。”他不想把她锁在那里,可是他无能为力,他只能和其他人一起,挥着铲子,一把土一把土的,亲手把坑填平。
似乎是因为佩娟的不幸夭折,这一年的春节比起往年要冷清许多,村子里偶尔会传来几声鞭炮声,而老程家则更是阴云笼罩。
如今,唯有时间可以治愈这些创伤。
正月十四,苏小七产下一子,取名智荣,智荣的出生让原本拮据的家庭更加捉襟见肘,食堂每天每人只有三两米,这个分量对于一个成年人而言是远远不够的,好在程宗禀在学堂教书,每个月能有两块多的工资,这才把一家人的生活勉强维持下去。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老大家慢慢从失去女儿的悲观中走出来,活着的人始终是要把日子好好过下去的,两年后,陈佳容又产下一子,取名佩华。
1960年,智勇快七岁了,到了该上学的年纪,而这一年,却是天翻地覆的一年。
从去年开始,就已经隐约出现旱情,直到今年,干旱更加严重了,苏小七已经不记得上一次下雨是什么时候,田里的水早就干了,就连鱼塘里,也即将见了底。这才五月份,天气格外热,地里的庄稼因为长时间不下雨已经死了不少,去年欠收,再加上如今青黄不接,集体粮仓里的粮食也所剩无几,村长召集了全村村民开会,从今往后,要缩减没人每日粮食份额,村民们怨声载道,但也深知无能为力。
“要吃的,要吃的。”
苏小七一踏进幺爹家就看见幺爹家八丫头坐在门槛上,嘴里一直重复着这几个字,八丫头是幺妈的第八个女儿,今年才三岁,孩子饿得皮包骨头,严重的营养不良让她看起来面黄肌瘦,萎靡不振,肚子一天比一天鼓。
“天天就喊要死了要死了,要死早点死。”苏小七老远就听见幺妈骂骂咧咧。心里一震,倒也不足为奇,幺妈连生了八个孩子,一方面当时没节育的条件,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幺爹比较重男轻女,说来也是命不好,八个孩子全是女儿,八个孩子如今只活下来了四个,也许是孩子太多,也许是都是女儿,再加上家里确实穷,幺爹幺妈并不重视这些女儿,但凡一点伤风感冒也足以要了这些孩子的命,能活下来的全看自己是否命大,在这种自顾不暇的年代里,孩子,有时候还不圈里养的一头猪。
“幺妈,八丫头这是饿得丢了魂吧,给她弄点吃的吧!”苏小七看着实在不忍心。
“哪还有吃的,家里也没粮食,食堂每天就那么点口粮,大人每天还要出工,是省不下来的。”
“那去食堂叫做饭的给熬点粥吧,再这样下去,孩子撑不住的。”
“你幺爹是村长,他那脾气你是知道的,假公济私的事他是做不来的,他是最怕被别人戳脊梁骨的,再说了,家家户户情况都一样,我们不能带头坏了规矩。”
苏小七心里有一些感慨,一面是村长的荣誉,一面是孩子的生命,他们家做出了他们认为对的选择。
苏小七回家里悄悄拿了一枚鸡蛋,前两天宗禀学校发了工资就买十只鸡蛋回来,家里许久不见荤腥了。苏小七将那鸡蛋打在碗里,放了盐搅匀了掺着水蒸熟了给那孩子端了过去。
然而一碗鸡蛋羹无非是杯水车薪,大抵过了半个月,八丫头死了,听说刚落气就被幺爹抱山里挖了个坑埋了,说是埋都算不上,连个土包都没有,就像死了一条狗一只猫一样,随随便便填哪儿就是。苏小七听得浑身不自在,那好歹是一条人命,却被如此凉薄的方式对待。
“你那幺爹幺妈也真是狠得下心,好歹是自己生的,就像对待猫狗一样就给处理了。”
晚上苏小七躺在床上和程宗禀吐槽到。
“那不然能怎样?风光大葬啊?死都死了,怎么处理都是一样的。”程宗禀倒是平静,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我说你们程家男人怎么都这么铁石心肠,再怎么说那也是一个孩子,前些天我问幺妈怎么不去食堂讨点粥喂喂孩子,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怕坏了幺爹的名声,到底是名声重要还是孩子重要。其实八丫头明明可以不死的。”苏小七有一些气愤。
“那是她的命。你也没必要愤懑不平,这种事以后还多着呢,你要是每个都去生气,那你可有的气受。”程宗禀说完翻了个身背对着苏小七。
苏小七看着程宗禀的背影,若有所思,倒也不再说话。她并没去深思程宗禀的话,她也并未想到,幺爹家的八丫头是第一个,却不是最后一个,接下来的一年里,村里饿死了好几个人,不止村里,到处都传来了饿死人的消息。